金學智近影(受訪者供圖)
□蘇報記者 張 丫
近日,90高齡的美學家金學智老師,出版了一套新書《書學眾藝融通論》,可謂真正筆耕不輟。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他走上美學研究之路,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他持之以恒,在美學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越挖越深。他曾多次寫到“費新我左筆書藝”的故事,贊嘆大師精誠奮惕、頑強進取的意志。而他自己也是如此,在書寫美、研究美、推廣美的征程上從未停歇。
審美或美學、美育和人們生活是密切相關的,我認為人終身離不開美
蘇州日報:金老師,您一生關于美學的著作頗多,書法方面的、園林方面的,為什么會想到再出版這套新書《書學眾藝融通論》?
金學智:我自小就喜愛各門傳統藝術,如書法、中國畫、民族器樂、戲曲、唐詩等。1956年,我作為一個鄉村小學教師考入了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讀書,就決定把藝術美學作為自己研究的方向。當時美學界正在開展大討論,一些名家都參加了,但討論的內容大多是哲學層面上的,所以影響較小,而廣大文藝、知識界都沒有參與。當時,我感到美學理論應該聯系藝術創作和鑒賞的實際,才能深入下去,擴展開來。于是,我就聯系到唐代詩人李白筆下的自然美來寫,后來居然發表了。從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是我走上美學道路的起點,屈指算來,至今已有60年了,應該回頭收集和總結一下這些年來基本上馬不停蹄所寫的長長短短的文章,于是,向蘇州市文聯申報“晚霞工程”,終于出版了作為“六十年學術生涯文集”的上、下兩卷本《書學眾藝融通論》。
蘇州日報:我看這套《書學眾藝融通論》中涉及藝術隨筆、書畫印章,以及中國特色藝術美學的研尋。您覺得中國特色藝術美學的核心是什么?應該有哪些標簽或者顯著的特征?
金學智:藝術隨筆是文體的形式,書畫印章是鑒賞的內容,對于中國特色藝術美學,我在這部新書的“代前言”里將其概括為四點:第一是“中”字當頭,我1990年出版了《中國園林美學》,1994年出版了《中國書法美學》,都出得比較早,我將其看作是芹獻給中國特色藝術美學大廈的一磚一瓦。第二是藝術融通,這是區別于西方的地道的中國美學特色,是中國藝術風采、中國傳統文化精神。1961年,我在《文匯報》發表的藝術隨筆處女作,就是《中國畫的題跋及其他》,也在全國率先從理論上結合例證初步論述了詩、書、畫、印四者的藝術融通。其三是線條藝術,指中國書法,它在我這部書里占了很大篇幅,“代前言”還寫道:“旨在弘揚書法這門最具中國特色而西方所沒有的藝術,而弘揚中國書法,適足以堅定民族自信,文化自信”。我將“線條藝術”和“藝術融通”在深度上結合起來,就構成了我的書名《書學眾藝融通論》。至于第四點,是中體西用,這次就不談了。
蘇州日報:我們常常說“審美”,那么審美或美學對人們生活都有哪些現實意義?
金學智:審美或美學、美育和人們生活是密切相關的。先說“衣”,人們的穿著注意美觀,時裝講究流行色。我曾在上世紀80年代寫過一篇美學小品《從“古典美”到“現代美”——談時裝的變異》,被收在一本《實用美學》的書里,文中講到寬幅式上衣、喇叭褲等,這些如一陣風一樣地過去了,而過了若干年后,又可能輪回一次,甚至連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的德國古典主義哲學家黑格爾,在《美學》里竟也寫到近代時裝的不斷革舊翻新,可見美學不能完全置人們的穿著打扮于不顧,19世紀俄國的車爾尼雪夫斯基說“美是生活”,也可涵蓋衣食住行的問題。再說“食”,中國有獨特的“菜品”,就是清代著名詩人袁枚的《隨園食單》,隨園今已不存,我求學的南京師范學院就建在其舊址上。后來我在蘇州教育學院開美學課,也適當講烹飪美學。人們常說色、香、味俱全,其實還不夠,還應加形、質、器、意、境五字。形,就是造型,一道菜堪稱可吃的雕塑美;質,就是食材,要求新鮮而不變質;器,就是器皿,為精美的瓷器工藝品,也能增進人們的美感和食欲;意,就是意趣、題名,如八寶鴨、東坡肉、松鼠鱖魚等,響油鱔糊還讓人聽聲音。至于“蘇幫菜”,有的還伴隨著名人的故事而增人情趣,有的在大師手里則成了非遺;境,就是環境,壁上鏡片里裝著詩、書、畫作品,詩情畫意助力人們吃得風雅,吃得有韻味。再說“住”,現在生活水平提高了,注意室內裝修的美。我家現在的客廳是我自己設計的,背景墻為臨摹八大山人的簡筆寫意畫,從而作為石刻四屏條嵌在墻上;頂上為富于節律感的茶壺檔軒;又以“十字海棠”圖案的窗垣作為“隔斷”,配上一堂明式家具,這是我的一方美學小天地。由它通過種種元素體現出古色古香的園林風。再說“行”,蘇州古城區的公交車站大抵取飛檐翹角的亭廊結合式,這也是蘇州園林精神輻射的成果,堪稱藝術車站,或車站藝術。
我認為人終身離不開美。我在主編的《美學基礎》中提出了“大美育系統工程”之說,闡發了蔡元培的“說美育,一直從未生以前,說到既死以后”。未生以前,這是指胎教;既死以后,今天聯系革命史來說,如劉胡蘭“生的偉大,死的光榮”,她的行為美、品格美、心靈美至今還深深地教育著人們。
以蘇州為代表的江南,確乎是美學的一個高地
蘇州日報:以蘇州為代表的江南,應該是美學的一個高地吧?
金學智:在這部新書中,我以兩篇長文重點評論了唐代蘇州兩位大名鼎鼎的書法家兼書法美學家。第一篇題為《孫過庭書藝、書論及籍貫行狀考——兼探<書譜序>名實諸種懸案》。眾所周知,孫過庭的《書譜》,是書藝的杰構、書學的經典、中國美學主體論的一代高峰,但關于他的籍貫,則不確定,有陳留、富陽、蘇州三說,我通過多方考證,不但肯定了他是蘇州人,而且解決了自唐太宗以來一千多年間關于他的一系列歷史疑案,于是,吳郡堅實地成了古代吳門書派的重鎮。第二篇題為《掇拾與論評:唐代詩文中的草圣張旭》,我通過對唐代大量零星詩文的爬羅剔抉,分析整合,讓人們看到了性格、才能多元化,既是大書家、書論家又是詩人的張旭。這不但彌補了正史之不足,而且挖出了唐詩中“時稱太湖精”“嗚呼東吳精”這兩個關鍵句,這“太湖”與“東吳”,其實都是從不同的角度指稱江南。我在文中還提煉出一條人才學規律:“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才”。也就是說,“杰出人才的出現,需要種種條件的聚合交臻,其中離不開優越靈秀的地理環境的孕育。蘇州地處太湖之濱,山明水秀甲于東南,物華天寶,人杰地靈。作為草圣張旭的身上,也體現了太湖的山川靈氣,東吳的人文傳統……”吳郡孫過庭同樣如此。故而可以說,以蘇州為代表的江南,確乎是美學的一個高地。還可以補敘一下,明代吳門畫派的代表性人物文徵明在一篇文章里也這樣說:“吾吳為東南望郡,而山川之秀亦惟東南之望。”這種古與今的多向對話,“東南”“太湖”“東吳”,一詞以蔽之曰“江南”,這是一種歷史性的共識。
蘇州日報:剛剛您說到書畫、說到吳門畫派,當下的蘇州書畫藝術發展處在一個什么樣的位置?
金學智:我覺得不論是古代或是現代,書畫自娛是存在的,特別是在古代,如元四家之一的倪云林,他就主張“逸筆草草,聊以自娛”。在現代,以書畫這種高雅的藝術來陶冶心靈,養生促健,也是廣泛的存在,如各地的老年大學,都開設了書畫班,當然就其內容而言,學員們除了書寫古代詩詞外,更多地也是謳歌時代。但是,作為專業的書畫藝術家,則理所當然應該為人民、為社會主義服務,應該不負使命,勇于擔當。我書中還有一篇長文,題為《歲月如流,不斷新我——論費新我的左筆書藝》。費新我五十六歲時病腕,右手不能作書畫,這對他無疑是沉重的打擊,可以導致其藝術生命的終結,但他卻用左手刻苦“從頭”練書。他還常書“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以自勵,其所書《六我辭》中有“歲月如流,不斷新我”的警策之語,其《行書八六初度》,則有“苦思精研,難也可克;緣木求魚,鯢竟兩出”的精誠奮惕之語,等等。他那獨一無二的事跡,算得上一個很好的“中國故事”——我最了解的、最讓我感動“中國故事”,所以20年來,我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加工、修改、發表,目的是講好這個故事。在書里這篇文章中,我開頭就點題,強調了“他孜孜不倦、鍥而不舍的頑強進取意志”,末尾又說,“今天我們紀念費新我先生,應從思想和藝術兩方面學習其‘不斷新我’的頑強意志和進取精神”。從藝術方面說,他還是我“書學眾藝融通論”的典型例證,其書中有詩有文有畫有樂,體現為書法與眾藝的融會貫通,他應是今日吳門書派一座高地。再遙想當年,吳門畫派由文徵明“主中吳風雅之盟者三十余年”的全盛期,其成員包括外圍無不是詩文書畫融通、全面發展的才子。王世貞《藝苑卮言》贊道:“天下法書歸吾吳。”稍后的趙宧光也贊道:“吾吳以書畫甲天下。”這樣的位置,這樣的陣容,是今日吳門書派奮力追求的目標。
我把對《園冶》的研究成果,作為我的中國特色藝術美學的一個重要部分
蘇州日報:我看到,您對蘇州園林也知之甚深,出版了一系列園林專著,像《蘇州園林》《中國園林美學》,包括被園林界贊為“園冶研究三部曲”的《園冶多維探析》《園冶句意圖釋》和《園冶印譜》等等。蘇州園林應該說是中國特色藝術美學的典范了。
金學智:那肯定是。陳從周有兩句名言:“江南園林甲天下,蘇州園林甲江南。”蘇州園林可說是代表中國特色藝術的典范,作為文人寫意園,它與北方宮苑相比,有樸、麗之別;與嶺南宅園相比,有雅、俗之異。我在《蘇州園林》書中打了個比方:如果說,北方宮苑凸顯了富麗堂皇的崇宏氣派,其“規整式布局表現了對稱齊一、端方整肅之美”,那么蘇州園林“自由式布局則表現了參差不齊、自由活潑之美。前者令人產生嚴肅、莊重、敬仰、驚嘆乃至拘束、壓抑、不自由之感,它本質上是一個‘驚嘆號’;后者則令人產生輕快、松弛、自在、隨便乃至無拘無束之感,再加上蘇州園林曲折幽深、含而不露給人的特殊感受,它本質上是一個‘省略號’,使人感到親切怡悅,余味無窮”。
蘇州園林還有其他優長,其一,是文人情趣特濃,如滄浪亭聯:“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原為宋代歐陽修、蘇舜欽兩位詩人的名句,到了清代,經過中國最杰出的楹聯學家、《楹聯叢話》作者梁章鉅的再創作,將兩句集為一聯,這就把兩位詩人的友誼綰結起來并凸顯了出來。但由于“屢書不工”,并沒有懸掛。后來又到了清末,國學大師俞樾才為之書寫,終于被鐫刻在滄浪亭的石柱上,十四字一聯,竟積淀了如許的歷史文化!其二,是精致程度高。把蘇州園林升華為美學理論,就是計成的《園冶》。試看:“雖由人作,宛自天開”“巧于因借,精在體宜”“片山多致,寸石生情”“多方景勝,咫尺山林”……《園冶》中的一系列名句,句句都好像是特為蘇州園林而寫。
對于經典《園冶》,我花了七年時間,出版了《園冶多維探析》上下卷、《園冶句意圖釋》和《園冶印譜》,這三本書對《園冶》里大量的名言警句做到了“三個一”:一句一文,一句一圖,一句一印,意在讓其普及,用馬克思的話進一步要求,則是讓“理論掌握群眾”?!秷@冶》是一部深奧難讀的書,爭議特多,尤其是《園冶》的“冶”字,研究界都識不透,我以《中國書法美學》里的“多質性哲學”切入,將其解密為“一名而三訓”:一是“鑄”,二是“美”,三是“道”。我在鄭元勛《園冶題詞》中發現了計向鄭披露自己的心曲:“欲使大地煥然改觀。”我認為計成的了不起,在于能不局囿于園林之內,他要突破和超越園林的圍墻,走向大地景觀的創造,使大地上處處都是“琪花瑤草,古木仙禽”。計成的心曲可謂“大冶”理想,他應該是“‘美麗中國’的先行者,追夢人”。我把對《園冶》的研究成果,作為我的中國特色藝術美學的一個重要部分,又把我尋夢的中國特色藝術美學,看作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一個微觀成分,力求在方向上保持一致性。
蘇州日報:江南曾是中國的經濟重鎮、文化高地,在國家文化強國的大背景下,您覺得當下的江南,在文化發展上還應該在哪些方面進行突破?
金學智:文化強國作為一個整體,是由無數大局部、小局部、微細局部匯合而成的。所以既要從大處著眼,有戰略眼光,又要從微小處入手。就我來說,只要方向對,有可能,文章就要一篇一篇地寫下去。江南曾經是中國的經濟重鎮、文化高地,今天,在文化發展方面應進一步夯實基礎,打造文化高地,傳承和發揚吳門畫派的精神,就書法來說,應像費新我一樣,精誠奮惕、自強不息。他的左筆書法在日本、新加坡很有影響力,但他的可貴在于能一次次走出去,又一次次回轉來,他還在國內培養了一批知名書家。聯系當前的情境來說,在書法方面,我覺得,今天的吳門書家既應研墨對話江南,更應揮毫書寫中國,展華夏之風采,發時代之先聲。再就園林方面來說,要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好作為世界文化遺產的中國古典園林。此外,還特別要講好與園林有關的中國故事:計成的故事,蘇舜欽的故事,文徵明的故事,拙政園的故事,瑞云峰的故事,網師園的故事,滄浪亭聯的故事……對外講好園林故事,和中國園林輸出一樣,是一種魅力展示,外國朋友通過欣賞接受,能增進對華夏文化的認識,深化對中國美學精神的了解。
人物介紹
金學智,1932年生,江蘇常州人。蘇州職業大學教授、美學家。1992年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蘇州市作家協會、書法家協會、文藝評論家協會顧問,蘇州市園林和綠化管理局、蘇州風景園林學會顧問。專著有《中國書法美學》《插圖本書概評注》《中國園林美學》《園冶多維探析》《風景園林品題美學》等十余部。多次獲得中國書法蘭亭獎理論獎,江蘇省社科優秀成果一、二、三等獎及“五個一工程獎”等。
記者手記
別人眼中的“金老師”
因為跑的條線是園林,所以在工作中,常常聽到金老師的名字,卻未謀一面。
初“識”金老師,還是2015年?!豆锰K晚報》與蘇州大學文學院合作舉辦“蘇州園林講堂”專題活動,名家講園林,金老師的主題便是“園林美學”。后來講座因故未能成行,同事惋惜不已,說一直想聽金老師講園林。
今年江蘇書展期間,在蘇州園林檔案館采訪該館關于《園冶》版本的收集、研究,館內工作人員談起金老師,“平易近人,對學問嚴謹,精益求精。”他不但自己研究《園冶》,也推動著蘇州對《園冶》的研究與收藏工作。
這個月初,跟金老師約好了訪談。10月中旬的一個上午,我趕到他家時,他正戴著口罩在門口等我,跟我說,“小張,我不敢讓你進門,我昨晚才得知,我家人被隔離在單位了,我們可能要保持距離了,怕耽誤你們工作。”然后,我們就隔著門,交談了訪談的主要內容,將一些書本進行拍照,他又把固話、郵箱等聯系方式寫在紙條上遞給我,方便后續聯絡。真是一次簡短又特別的采訪,這也是我第一次與金老師會面。
我看過“蘇州風景園林”微信公眾號對他的一次報道。講到1989年,他50多歲,因騎自行車被撞,跌斷了股骨。術后不到兩年復查,醫生說他以后只能躺在床上,不能久坐和走動了。而他卻拄著拐杖到學校上課,續寫《中國書法美學》,教學、研究工作斷而復續,用拐杖堅持了17年之久。
那天的采訪,隔著門看到金老師依舊矍鑠。他曾寫費新我右手病殘,開始用左手寫書法,其精神為他所贊嘆。而他自己,不也是如此嗎?其追求學問的態度與精神,也應是我輩之楷模。
(張丫)